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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黑暗中奮力爬起,陪伴失智奶奶教會我許多人生的功課,八月表演工作室創團作品《親愛的陌生人》透過表演藝術,一點一滴的影響高齡化社會。



(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/攝影羅慕昕)


台灣失智症整合照護暨教育發展協會/劉盈慧秘書長 編輯報導

2022/04/09


前言:

日前八月表演工作室創團作品「親愛的陌生人」於板橋435藝文特區展出,安德森導演透過表演藝術,分享自身陪伴失智奶奶的生命之旅,該作品獲得許多迴響。我們有幸邀請他分享創作歷程和想法。本文獲得導演確認並同意公開,內容如下。


◎八月表演工作室/安德森導演


「親愛的陌生人」是八月表演工作室的第一個作品,2020年開始籌備,是我創作以來耗時最久,也是首次擔任策展人暨編導演、規模相較完整的一個作品,主要分為肢體劇場和影像展覽兩部分。我期望觀眾能先從影像的世界開始,慢慢沈浸於我和奶奶的日常,順著欣賞劇場演出,彷彿是走入我的家庭看見屋簷下發生的故事。這個作品的觀眾年齡層橫跨很大,從二十幾、三十出頭的人,一路往上到四、五十歲的中年、再到和我奶奶同輩的七十、八十歲年長者都有;觀眾背景也很多元,除和過往一樣有熱愛欣賞舞台劇的觀眾,也有人是被祖孫情吸引而來,讓我意外的是,吸引了不少專業照顧者因為失智症的議題特地前來觀看,使我非常感動。


說起來,想做這個作品的念頭很早就萌芽,這個作品受到大家關注,的確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失智症的議題,但我真正的創作動機並不是要探討疾病,我的出發點來自於情感,更聚焦的說就是家人間的情感,特別是我和奶奶的關係。我與奶奶的感情非常深厚,從小是和奶奶睡同一張床長大的,一直到我退伍後才有自己的房間。奶奶成長過程的艱辛讓她脾氣倔、性子急,坦白說並不是好相處的老人。奶奶沿襲了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,我身為男孫,從小就被她捧在手心照顧,但對我的母親和妹妹來說,和奶奶互動就辛苦一點,衝突難免。幾年前,奶奶和家人的衝突越發明顯,她變得情緒暴躁,打人罵狗,鬧得不可開交。媽媽帶奶奶到身心科就診,醫師說是輕度失智,開了藥回家吃,安穩情緒。那時正好我退伍,父母親考慮原本的居住空間對已經成人的我和妹妹們來說過於狹隘,於是另租新居,帶著妹妹們一起入住,希望分開居住可減緩和奶奶相處的緊張關係。於是,很自然的,這個家就變成奶奶、我和外籍看護一起居住的狀況,我在不知不覺間成為奶奶的主要照顧者。


坦白說,那時候我對照顧失智症患者沒有太多的想法,但回頭去看,我也會產生其他人問我的問題:「你是怎麼撐過來的?」特別是因為剛開始,我們對什麼是失智症毫無頭緒,以我父親來說,他的認知就是「人老了、難免會健忘」,可是我和奶奶住一起、長時間同吃同睡,很快就知道問題不只這樣。奶奶會對空氣喃喃自語、莫名的哭泣、明明已經吃過飯卻說還沒吃,我每每被她破口大罵的聲音驚醒,好幾回她半夜睡不著、一下床走動又不小心跌倒,敏感的我睡得提心吊膽,經歷過一段嚴重睡眠不足的照護時期。當然,我也想過為什麼是我?看看身旁的同輩人,多半還處在把自己照顧好就可以的階段。但再看看奶奶,想著她一路來對我的照顧,或者說我也明白家人們用他們的方式在可能範圍內盡力幫助,於是我也就接受了。


後來想想,或許正是因為長期同住一個屋簷下和成為主要照顧者,以表演藝術為本業的我,學生時期就期望創作一個以奶奶為主角的作品。這個期望一開始是放在心中默默琢磨,直到2020年疫情爆發,那陣子奶奶剛好又頻繁進出醫院,風聲鶴唳下,我警覺到生命的無常,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該實踐這個埋藏已久的想法。其實計畫初始有不少人善意地勸我:「老人再加上失智症,能吸引到年輕觀眾嗎?」用這個主題來找經費,的確讓我歷經不少困難,申請補助過程波折不斷。但是我的初衷從沒變過,我的作品想講的不僅是失智症,而是屬於台灣人的祖孫情,只是奶奶剛巧罹患了失智症。我記得有一位長輩這樣鼓勵我:「不論是把作品做大或做小,你一定要完成這個作品,讓你自己沒有遺憾。」我想,我的確是抱持著「不要留下遺憾」的心態努力堅持過來的,因為在台灣做劇場真的太辛苦了!



(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/攝影陳少維)

(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/攝影陳少維)


作品原本預計於2021年7月展出、但無奈疫情攪局,我們不得不暫停,便順延到了今年2022年3月才正式發表。那段期間也有許多意外的收穫,我在整理過往拍攝奶奶的影片過程中,把在紀錄片中沒用上的影像,剪成一個五分鐘的微電影參賽,竟然意外獲得myfone行動創作獎微電影組「百萬首獎」與「最佳人氣獎」,實在讓我受寵若驚,也覺得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吧,告訴我這個作品真的非做不可了!這次演出,我邀請了三位舞者共同參與,並於排練期間來家裡做田野調查,希望能真實呈現失智症患者和照顧者的模樣。也帶著他們一起共讀全球失智症研究報告,厚重的研究雖然讀起來很枯燥乏味,但我還是堅持大家一定要讀完,就是要耐著性子一個字、一個字讀下去,才能多方面的理解當今世界如何面對失智症這個疾病。就這樣一步一步走下去,計劃逐漸成形,我也感覺到表演者的內在其實都有很多的轉變,變得更柔軟、更有包容力與同理心,這是表演者很重要的內在特質。印象中一位舞者在一次訪談中分享:因為這個作品,她發現回家時和家中長輩相處多了一分耐心和珍惜,因為知道他們不會永遠都是這樣的,老病來臨、需要被照顧的時刻可能比想像中更快到來。


這樣的反應讓我回想起我曾南下為醫專學生上課,在放映紀錄片時,年輕的孩子們看得異常專心,課後有位學生傳訊息給我,表示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失智症患者的真實模樣,學生說:在看影片前,許多同學計畫將來選科時都想直接跳過老人這個領域,正值十幾歲的青春年華,一想到老人二字就會聯想到把屎把尿,誰也不樂意。但看完影片後,有同學改變想法,想要踏入高齡照護,因為驚覺家中長輩有一天也會老,希望到了那天自己是有能力承擔照顧重擔的。其實,隨之改變的人也包括我,創作本是自我對話的過程,意外收穫是讓我更長時間站在奶奶的角度觀看和思考人生的價值,「或許吧!人生的最後一哩路,能夠遺忘也一種美好」,這是我在創作過程中突然寫下的一句話,也是許多觀眾印象很深的一段台詞。我接受了奶奶的「不記得」並非全然壞事,失智症不也帶走她過往的辛苦歲月嗎?


如今奶奶雖已不太記得我是誰,但在每天的相處過程中,我能感受到「與人的情感連結」依然在她心中:好幾個無法安睡的夜晚,奶奶躁動不安呼喊著我的名字,即使我就站在她眼前、對她說話,她一句都聽不進去,此時我會換個方式,握住奶奶的手、輕輕撫觸一如哄睡幼童,看著奶奶的眼神,你會知道她感受到了,慢慢的,她平靜下來,因疲倦而睡去。這樣想來,現在我的確是沒有什麼遺憾了,籌備多年的作品獲得的迴響出乎我的意料太多太多了。雖說我的初心純粹是想為我們祖孫留下紀錄,但能讓更多人,特別是和我年齡相近的族群,重新認識失智症,這是很難得的收穫—這或許正是藝術力量之所在,我一直深信透過表演藝術,我們是有機會一點一點改變這個社會的。

(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/攝影陳長志)

(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/攝影陳長志)


其實,不少觀眾在回饋單中向我們訴說自己家中亦有失智症患者,數目之多讓我訝異。當然,可能是因為本身是家屬而來看展演,但我不免猜想這或許是他們頭一回向外人坦承家有失智患者。我回想起資料蒐集過程中讀到的失智症汙名化問題,也曾有一位照顧失智先生的太太表示:「我寧願我先生得到的是癌症,不是失智症。」可見這個疾病在大家心中還是有很深的恐懼。想起這些觀眾的面孔,再想想奶奶從輕度失智到重度失智的過程,我承認,辛苦是一定有的,但失智症患者不該受到輕視。若有人現在問我:「我家長輩失智了,我該怎麼辦?」我會回答:「不要怕,最重要的是先好好瞭解失智症,現在的照顧資訊和資源比以前多更多了。更重要的是,照顧雖然辛苦,但也是因為親力親為照顧過了,才能讓自己沒有遺憾。」


今年奶奶八十七歲了,我正式邁入三字頭的年紀,我們之間有五十年的差距,她的衰老病痛在某一層面綁住了我,但在另一個層面來看,我因為奶奶的關係也教會我許多珍貴的功課:此回的創作自不必說,另一方面我也越來越能體會「不開心的事情就讓它過去」、「活在當下」這類看似老生常談卻又無比真實的話。過往十幾、二十歲的我每聽到別人這樣勸慰,理智上能接受,但年輕氣盛,心頭那把火怎會輕易撲滅?反而是因為陪伴奶奶的日子,我相信年老之後,很多事情可能都會被遺忘,何苦糾結。我希望「親愛的陌生人」這個作品能到更多城市巡演,甚至夢想有一天能到國外的藝術節演出。在歐洲如愛爾蘭和蘇格蘭等地已有以年長者為主體的藝術節活動,當中不乏與失智相關的表演,甚至是專為失智患者設計的戲劇活動。看看國外,想想台灣,我們的社會中高齡人口日漸眾多,但鮮少專為他們專屬設計的活動,難免會讓他們覺得脫離人群、孤獨又疏離,更遑論是能讓家屬帶著失智症患者一同參與的表演活動了。


「親愛的陌生人」的演出暫告一段落,這是一個跨領域的藝術創作也是珍貴的生命紀錄,紀錄奶奶和我共同度過的生命歷程。透過這個作品,我與自己不停的對話,最終達到自我和解,希望這個過程同時也對失智症照顧者起綿薄之力。最後,我要謝謝所有團隊夥伴和大力相挺的家人們,以及所有前來的觀眾,還有,我親愛的奶奶。謝謝!

(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/攝影羅慕昕)



(八月表演工作室《出走的第五封信》榮獲第15屆myfone行動創作獎微電影組「百萬首獎」、「最佳人氣獎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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